這一路上，我始終覺得有些局促，韓弦端於我，本應當是很熟悉的人，可是此時我卻難以對他回饋以同樣的感情。

許是我偷瞄的次數多了，韓弦端嘴角忽然揚起，垂首看我，輕聲道：“你在看什麽？”

我忙道：“無事！”

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，眼角餘光看韓弦端還在看我，只覺得臉越來越燙，我一面緊張，一面漫無目的地想著，若是此刻去照鏡子，我的臉上或許褪去了慘白，變成了人間時的嬌俏模樣。

就像在夢中一樣。

想起那個夢，我忽然間找到了話題，轉過頭去看韓弦端，他饒有興趣地看著我，一副等著我開口的模樣，我一陣汗顏，方才一陣胡思亂想，恐怕都被他看了去，既如此，更不得臨陣脫逃了，我開口道：“不夜城也有一座將離橋，我們昨日剛看到的，是不是很巧？”

韓弦端奇道：“莫非是鄞縣城外那座將離橋？”

“是了，我曾在橋上送別你的。”

韓弦端怔忡一瞬，然後垂下了眼眸，淡淡道：“原來你還記得。”

“就在你敲門時，我還在做那個夢呢，不過夢裏看不清你的臉，好在一醒來就見到正主了。”我說完覺得不對，忙補救道，“自然，你身死絕不是什麽好事，我只是覺得想起一點關於你的事，很開心。”

韓弦端沈默片刻，道：“其實想不起也無妨，我自會想法子與你一同去轉世，在此期間，你隨心而過便可。”

何岑奇道：“莫非除了了卻執念，還有別的法子可以去轉世？”

“不錯，我生前有幸在月湖十洲修煉仙術，曾經看到過相關記載，只是真假難辨，還需驗證。”

秦乾道：“轉世需通過輪回隧道，其中常年刮正反旋風，若是不飲孟婆湯進去，心中有雜念，輕則被打入畜生道，重則魂飛魄散，韓賢弟如何避免？”

“轉輪冥君院中種有同心草，若是二人心意相通，共同服下一株同心草的汁水，則可免受旋風之傷。”韓弦端解釋道。

我不由驚嘆：“竟有這樣的好物。”

秦乾道：“冥君院中的神物，怕是沒那麽容易拿到。”

韓弦端笑道：“我也不太確定，還需前去確認好了，才能做下一步打算。”

韓弦端說著不確定的話，面上卻是成竹在胸的模樣。

“可是我們都出不了不夜城啊。”我道。

韓弦端柔聲道：“我會想方法，你無需費心。”

即便有了同心草，還需二人心意相通，我張了張嘴，正要說出我倆心意一點也不相通，但擡起頭，甫一對上韓弦端篤定的眼神，話到嘴邊，倒是說不出口了，我便道：“無論如何，你切不可冒險，東方先生說過會想辦法治好我，冥府無歲月，等等也是無妨的。”

韓弦端笑了笑，沒有應我。

我摸了摸鬢角，一時不知道怎麽說服他。

說話間，我們已經來到了集市中，離東方衍經過還有一小會兒，我們在集市中轉了轉，看到不少新奇玩意兒，也有一些日常要用的雜物，只是囊中實在羞澀，我略看了看，心中記下了價格，決定再等等看，若是聚寶盆中還是沒錢，我怕是要自己想法子掙了。

我這廂正在心中默記，何岑忽然指著方才我記下的幾個東西，向小販道：“這些都給我包好，送去自殺鬼小巷倒數第二家。”

我不由道：“阿岑——”

何岑回頭，握住我的手，笑著捏了捏。

我明白她的意思，感激道：“多謝你。”

“這裏不比凡間，不用為子孫後代做什麽打算，留著銀錢也無甚用處。”何岑道。

我點點頭，記下了這份恩情。

何岑又給我置辦了一些東西，眼看著時間差不多，我們走到前往城門的大道邊，沒等一會兒，我只看到一道光襲來，到一家傘鋪停了下來，竟然是東方衍。東方衍持著一把青紙傘，看向鋪子的主人，待看到那人的相貌，我與何岑不由驚呼：“林娘子！”

秦乾一楞：“他們竟然認識。”

東方衍收了手中的傘，交給了林餘容，林餘容轉身回了鋪子，拿出了一把新傘給東方衍，行了一禮，笑著說了一句什麽，東方衍眸色深沈地看著林餘容，默然片刻，點了點頭，林餘容退後半步，東方衍覆又化作一道光，轉瞬便去了城門，留下我們一臉愕然站在原地。

東方衍走後，林餘容便收了鋪子，回頭看向我們，面上看不出什麽情緒，然後緩緩走向了淹死鬼巷。

我們面面相覷，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。

韓弦端輕咳一聲，我茫然地看向他，韓弦端道：“這是怎麽了？”

何岑懊惱道：“哎呀，真是遇上大麻煩了。”

我點頭附和：“是啊。”

秦乾將林餘容的事簡單告知韓弦端，韓弦端“啊”了一聲，道：“這麽說，東方先生竟與林娘子是熟識。”

我嘆了口氣，道：“你們說，東方先生知道林娘子是厲鬼麽？”

何岑不確定道：“應該不知道罷。”

秦乾道：“東方先生是漢朝人，林娘子是我朝人，他們當是在不夜城中才認識的，仙人俱是寡親緣情緣，若是知道，不會包庇林娘子的。”

“我們現在也見不到東方先生，不知林娘子是如何讓東方先生停下的。”何岑道。

一時俱是一籌莫展，我們到城門邊盤桓片刻，確定是無法見到東方衍了，這才怏怏打道回府。

如此連續幾日去集市，只敢遠遠看著，發現東方衍每隔一日便會到林餘容的鋪子換一把傘，除此之外，他從未在路上有任何停留。

這一日傍晚起床，我照例拖出床下的聚寶盆，依舊一個子兒也沒有。

我想了想，決定去問問韓弦端，他既是我的竹馬，定然對我家的情況有些了解。

我一開門，韓弦端正懸著一只手要敲門。

“可是有事？”我問道。

“帶些東西給你解解悶。”韓弦端說著，變戲法一般從背後拿出一摞書，竟是連環畫。

前幾日，我們路過書攤時，我翻了幾本連環畫，雖說我自己已然是個鬼，但還是被那些圖畫嚇得神魂不穩，連著做了好幾天噩夢。這冥界諸鬼，雖說平時都偽裝得像模像樣，但不夜城中多是枉死，死相好看不到哪裏去，連帶著連環畫也是粗獷的群魔亂舞，怎麽嚇人怎麽來。

韓弦端這幾本，倒是難得的畫風柔和，是人間的樣子。

“多謝你了。”我仰頭沖他笑道。

韓弦端伸手揉了揉我的頭，將書搬進了屋子裏，我跟在他後面，猶猶豫豫地問道：“華彌，你家裏人可是給你燒了不少錢？”

韓弦端沈默片刻，道：“我少時游歷四方，結交了不少朋友，他們聞我死訊，應當會去設路祭。”

韓弦端沒有談及家人，怕是有難言之隱，我便不再相問。

見我不說話，韓弦端回頭看我，問道：“怎麽，可是想起什麽了？”

說起這個，只能讓他失望了，我搖頭道：“沒有想起什麽，只是我的聚寶盆一直什麽都沒有，想看看你是不是一樣，若是你也沒有，或許是冥府與陽間有一定的時間差，但既然你有，那只能說，陽間確實沒人給我燒紙了。”

我心裏有些空落落的，我所遺忘的那些親人朋友，似乎也將我給忘了。

韓弦端輕嘆。

我忙笑道：“說這個，只是想問問你，可別勾起你什麽傷心事。”

“自然不會，只是你家中之事，我不知該如何與你說明。”韓弦端道。

我一楞：“莫非我家中遭了變故？”

韓弦端垂下眼眸，走到窗邊，默然片刻，道：“崔未晞此人得官家賞識，你在大婚之日自殺，恐怕會惹惱他，屆時他去官家面前進讒言，難保不會中傷你的父親。”

“所以我家中的人才不能給我拜祭，因為他們遭難了。”我只覺腦中轟然，記不清的爹爹和娘親，卻被我連累了！

還有夢中的三哥。

韓弦端走到我面前，扶住我的肩，柔聲道：“小晚，陽間的事，我們已經改變不了了，崔未晞處心積慮，最終也未得到你，我們同去投胎，就是對他最好的報覆。”

我仔細想想，憑借一己之力，確實再難改變凡間之事，只是到底憤懣不已，只能將這口氣憋在心中，暗道等到中元鬼節，我定要去凡間好好整治整治那奸人。

我自己消化了片刻，這才覺得好了一些，韓弦端見我氣消了一些，忙道：“我帶你出去散散心罷。”

我搖頭：“現下沒有興致出去玩，你自己去罷。”

“我找到讓東方先生停下來的方法了。”韓弦端道。

我擡頭，見他一臉篤定，不似說謊，掙紮片刻，便改變了主意，跟著韓弦端一起出了門。

方才開門沒註意，原來韓弦端靠了一把傘在門邊，此時出門，他順手拿起傘，我看向東方天空隱約可見的圓月，奇道：“今夜莫非會下雨？”

“等等你便明白了。”韓弦端神秘一笑，並不回答我的話。

我想到林餘容的傘鋪，大約能夠猜到一些，便跟著韓弦端一路走到集市盡頭，停在一棵枯樹下，借著樹幹遮擋，堪堪能夠看見林餘容的鋪面。

沒過一會兒，東方衍照例停在了林餘容的鋪子前。

韓弦端撐起傘，悠然地靠在樹上。

東方衍在林餘容處換了傘，聽她說了幾句話，便化作一道光，只是這次沒有直接去城門，而是停在了我們面前。

我驚嘆地看向韓弦端。

韓弦端收起傘，笑道：“拜見東方先生。”

東方衍的目光落在了傘上。

韓弦端道：“晚輩給林娘子留了銀錢。”

東方衍瞥了韓弦端一眼，然後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，道：“江非晚。”

我忙道：“拜見東方先生。”

東方衍覆又看向韓弦端，道：“何事？”

韓弦端道：“冒昧打擾，一事是為江非晚神魂，一事是為不夜城中厲鬼。”

東方衍面色不變，淡淡道：“今年中元有仙物降臨，此物可助江非晚修覆神魂。”

我喜道：“多謝東方先生。”

“那另一件事——”

東方衍擡手打斷，道：“非爾等所慮。”

看來他是知道的，雖不明白為何東方衍要縱容林餘容，但他心中想必是有數的，我們便放下心來，拜別了東方衍。

距離中元節不過一個多月的時間，也就是說，我很快便能找回失去的記憶。自韓弦端來，他對我一直照拂有加，但是我缺失了那份記憶，對他始終只是感激之情，因此心中有頗多歉疚，好在中元節之後，我就可以恢覆正常了，因此在回去的路上，我異常欣喜。

韓弦端倒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，我道：“莫非你不覺得開心麽？”

韓弦端這才回神，看我片刻，卻一句話不說。

我笑意漸僵，覺得有些莫名，想了想，還是問道：“你怎麽了呀？”

韓弦端收回目光，道：“想到中元節返鄉之行，擔心林娘子會對你不利。”

“呀！”被他一說，我也意識到了問題所在，韓弦端家在臨安，何岑故居廣州，而秦乾則要回蜀地，只有我與林餘容同住明州鄞縣，若是林餘容與我一同返鄉，難保不會想要滅口啊。

想到這裏，我忍不住問道：“我已經死了，林娘子還能將我再殺一次麽？”

“身死之後再受傷，便是神魂之傷了，若是沒有仙家寶貝相助，生生世世都好不了。”韓弦端正色道。

“我希望她不記得我了。”我喃喃道。

正說話前，背後傳來一聲輕笑，我登時全身發麻，回頭看去，正是林餘容，她竟然跟著我們進了自殺鬼小巷！

韓弦端立刻站到我的面前，阻開林餘容的視線，我這才覺得好了些，只聽韓弦端道：“我乃月湖十洲崔真人門下弟子，我身邊小娘子的兄長亦拜在崔真人門下，若你不想神魂俱散，還是莫要動邪門心思的好。”

我沒有聽見林餘容說話，過了片刻，大著膽子伸出頭去，林餘容淡淡瞥了我一眼，道：“我不在乎你們將我的身份說於誰聽，但是除了我，誰也不能靠近東方先生，此番我便饒你們一次。”

我一楞，還未反應過來，林餘容已經轉過身，款款離去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 輪回正反旋風借鑒《西游記後傳》設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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